戬猛地转头。
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，不知何时，已静静地立于数步之外，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。
“先生！”
戬转身便拜！
鬼谷子。通过父亲魏璋最后的遗言，戬已经知道先生的身份
鬼谷子依旧是那副超然物外的模样，白衣不染尘埃，面容平静如古井深潭。
“先生，我”戬的声音干涩沙哑，俯下的身体被一股柔和的无形力量轻轻托起。
鬼谷子缓步走近，目光扫过废墟，最后落回戬的身上。
“你做得很好。”鬼谷子的声音平和，却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，“于绝境中顿悟力量，保全自己，杀出生路。还以己之能庇佑他人性命……你之成长，超乎预期。”
戬低头说道：“可我救不了父亲，救不了兄长，救不了邺城万千百姓……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……”
“先生……是我害了他们……是我……无能……”
戬再也忍不住，失声痛哭。
鬼谷子走过去，拥住戬，像拥抱自己的孩子，他轻轻地拍着戬的后背，安抚着戬的伤痛。
“孩子，不是你，是高高在上的天道制造的杀戮。”
“天道？”戬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鬼谷子。
鬼谷子微微颔首。
“戬，你可曾想过，为何你总能在死境中觅得生机？你体内除了为师传授的‘因果视界’，那能抚慰万物的‘诸世清明’之力，还有与异兽同源的煞气，究竟从何而来？”
见戬眼中困惑更深，鬼谷子轻叹一声：“一切皆因你……本非凡俗。”
他的声音变得低沉：“十三年前，为师在云梦大泽祭坛上，与天道相搏，逆乱阴阳，从天道恶兽‘蜚’的本源中，炼就了你。我剥离其兽性，护持其本源，以精血温养，亲手铸就了这具人身——你，便是人族觉醒的火种。”
“……火种？”戬喃喃重复，这个词太过沉重，让他一时难以理解。
“不错。”
鬼谷子仰望苍穹，目光仿佛穿透无尽虚空：“这方天地，本有其运行规律。万物生长，文明兴衰，自有其道……但自从天道入主，便将人族置于‘归零’的循环之中。所谓归零，便是当人族发展至天道所不容的境地时，便会迎来彻底的……清洗。”
“昔日女娲补天，补的并非苍天窟窿，而是上一次‘归零’对天地造成的创伤。”
“而今，人族乃至万物，已再度滑向被清洗的边缘。以纪元计算，人族文明存续，已不足三千年。”
说到这里，鬼谷子停顿片刻，目光灼灼地看向戬：“而你，便是我为人族，为这方天地，埋下的最大变量！”
“正因你的存在扰乱了天道既定的轨迹，它才会对你穷追不舍。”
“你的使命，不是拯救一城一地，而是要在‘归零’降临前，为人族寻得一条能够延续、甚至超越现状的道路！唤醒众生，凝聚意志，对抗这冰冷的天道轮回！”
这番话如惊雷炸响，让戬难以承受。
在他脑海中翻腾的，不是那些重若山岳的“人族火种”、“宇宙归零”，而是另一个事实——
自己的本源竟是上古凶兽“蜚”！
纵然经师尊精血点化成人，骨子里终究是只凶兽……难怪那些幸存者看自己的眼神充满恐惧。
更讽刺的是，这只“兽”竟要成为“人族觉醒火种”，去拯救人族的未来？
连人族都无法接纳的存在，谈何拯救？
戬的思绪纷乱如麻。
短短数日，他的身份几经变换：从魏府三少爷到被逐家门的逆子，再到失去一切、誓要报仇的遗孤，如今又成了人人畏惧的凶兽化身、人族救世主……
他不知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。
若有的选，他宁愿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魏府三少爷。
可现在，师尊却将如此宏大、如此虚幻的使命压在他的肩上！
“不……为什么偏偏是我？”戬痛苦地摇头，“我不懂如何唤醒众生，更不知该往何处去……我凭什么要承担这些？”
他猛地后退一步，脸上写满抗拒：“我只要为父兄报仇！”
“至于什么文明，什么归零，什么唤醒……太远！太大了！我做不到！也不想做！”
“更何况，那些蒙昧之人，我救了他们，他们却视我如鬼怪！这样的众生，我要如何唤醒？”
“在他们眼中，比禽兽更可怕的，只能是更凶残的禽兽！他们……配得上我的唤醒吗？”
少年嘶吼着，眼含泪水，满腹委屈尽数倾泻。
救世？这远超出他的认知，超越了他能承受的极限。
那是一种无法想象的沉重，足以压垮任何凡人！
鬼谷子注视着弟子激烈的反应，眼中掠过一丝惊异。
他预见过戬的痛苦——家园被毁，亲人罗难，这些劫难本该化作使命感的催化剂，经他稍加引导，便可让少年扛起重任，一往无前。
却不料，戬竟如此抗拒。
这份深植骨髓的质疑与叛逆，早已超出常理，正在偏离他所有的推演。
他，鬼谷子，算尽天机，布局万古，自以为洞悉人性至微。
可此刻，面对这个由他亲手创造、本该最契合预期的“火种”，却感受到了一种……难以掌控的变量。
这变量，一如当年炼化“蜚”时的挣扎，令他措手不及……
难道人心，本就不可能被任何逻辑推演？
还是说……有谁在暗中拨弄棋局？
鬼谷子抬头，望向苍穹。
他看到了天际尽头那迅速隐去的金色竖瞳，便了然于胸。
“你果然又出手了，那么，来吧”
鬼谷子在心中默默地说。
而天际尽头，那隐去的金色竖瞳再度闪现，似乎在回应着鬼谷子的宣战。
鬼谷子淡然一笑，重新看向眼前这个在宏大使命面前本能退缩、敢于说不的少年。
“孩子，不必纠结你的本源。是兽是人，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你选择走什么样的路。”
“你抗拒，是因为你只看见了‘救世’的重担，却未领悟‘火种’的真意。”
“你以为，我要你立刻去对抗天道、拯救苍生吗？”
鬼谷子轻轻摇头：“非也。若人族文明本身孱弱、蒙昧、内斗不休，即便没有‘归零’，也终将自取灭亡。真正的拯救，不是从外施力，而是从内里……唤醒与成长。”
他的目光投向远方，语气肃穆：
“人族需要成长，需要打破思想的桎梏，需要认清自身在天地间的位份。人族文明本身……更需要成长。”
“文明不能永远陷于蒙昧的纷争、盲目的信仰或僵化的制度。它必须找到能够不断自我革新、适应乃至超越天地规则的道路。”
“这，才是‘火种’的真义——你不仅是力量的种子，更是新思想、新可能的载体。你的旅程，你的决择，你的感悟……这一切本身，就是人族文明在阵痛中摸索前行的缩影。”
鬼谷子的目光重新落在戬身上，深邃如夜：
“我们无法，也不该替人族决定最终的归宿。那需要他们自己去探寻，去试错，甚至……去经历失败。”
“我们能做的，是在‘归零’降临前，为这个文明争取时间，并提供……一种观察世界、思考问题的新角度。”
“孩子，从此刻起，放下‘救世主’的包袱。你只需记住，你是戬，一个能看到因果的少年。”
“用你的双眼，去体会世间百态，去理解人性的光明与阴暗，去思考什么是更好的活法，去守护你认为值得守护的一切……”
“在前行的路上，你会遇见同伴，也会遭遇敌人；你会见证崇高的牺牲，也会目睹卑劣的背叛。你会痛苦，会迷茫，会愤怒，也会感受到温暖与希望……所有这些，都将化作滋养你、也滋养着人族文明走向成熟的养分。”
“当你真正理解了你所守护的‘人’究竟是什么，当你看到了人族文明可能拥有的、超越现状的更多可能时……你自然会明白该如何决择，如何前行。而那条路，或许，正是对抗‘归零’的真正希望所在。”
“不必为人族对你力量的恐惧而痛苦。终有一日，你会明白，这正是他们拥戴你的开始。”
“记住，戬，成长的不该只是你一人，更是通过你的眼与心，所映照出的……整个人族文明的魂与骨。”
说完，鬼谷子转身欲走。
“先生，”戬嗫喏着，想让师尊带自己走，却又张不了口。
鬼谷子何人，岂能不知戬的想法。
“三千年之尽头，长，可如星河浩荡，短，如白驹过隙。你且去体悟人世百态，待真正通晓一切，明白意义，我自与你同往。”
话音袅袅散尽，荒野上只剩下清冷的月光和呼啸的风声。
戬怔怔地站在原地，脑海中回荡着鬼谷子的话语。
宏大的使命并未消失，但它也不再是一个冰冷沉重的枷锁，而是一个模糊却引人深思的远方。